白先勇談《紅樓夢》:“情”是他的宗教(圖)
作者: 專訪:李時雍 文:徐禎苓
編按
二○一四年,白先勇在台灣大學講授《紅樓夢》,原訂一學期的課程,在小說家引領細讀下,持續一年半,師生共讀完一百二十回。繼復興崑曲的使命情感,白先勇致力重將《紅樓夢》帶進青春世代的視野,並在七月出版《白先勇細說紅樓夢》(時報出版)一書。六月二十七日晴朗午後,白先勇與副刊暢談他與這部經典自孩時情牽一生的因緣。
結緣
初聞《紅樓夢》,伊始於白先勇六、七歲。彼時在重慶,見堂姐、姐姐們蒐集來的美麗牌香菸菸盒,上頭圖樣正是《紅樓夢》人物。
“我想她們都看過《紅樓夢》了,所以會講裡頭的故事給我聽。”然而,那故事卻是鳳姐整死尤二姐后,尤二姐化魂索命的鬼故事,讓白先勇印象深刻。
九歲,遷至上海。因收聽《紅樓夢》廣播劇,結下更深的因緣。
“小學開始讀《紅樓夢》。第一本《紅樓夢》是母親的,應該是亞東圖書公司,程乙本。當時流行的版本。不過那時看,似懂非懂。”白先勇說。
《紅樓夢》融貫儒釋道,奧義之深,又豈止大觀園裡青春期男女的情思閑愁,無怪乎幼年讀來似懂非懂。縱然如此,他仍不時翻讀,並屢屢有新的感觸。
尤其是佛教思想。甚至對於佛教的嚮往,也因此書結緣。
小說中頑石因動心而入凡,經驗塵世里貪嗔痴愛,幡然了悟色即是空,乃得道、解脫。實則,玉即心,大觀園為紅塵,至小說末尾寶玉出家,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”,“頑石歷劫”儼然是一則寓言,對應出人的生命過程。
白先勇說:“你看第五回太虛幻境的曲子,每首歌都是輓歌,哀人世無常。”如《牡丹亭》里耳熟能詳的“原來奼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。”
有意思的是,白先勇從寶玉勾連印度悉達多太子,他們都同樣享受世間榮華,最後看破生死而出家。只是,對於寶玉,“情”是他的宗教,此情乃舒服、自然之意,神似阮籍。
好些年,隨着年齡增長,閱歷漸深,白先勇慢慢懂得故事裡幽微旨趣,《紅樓夢》更成為他的枕邊書,因為每個階段閱讀這本書,永遠有着不一樣的人生啟悟。
《牡丹亭》到《紅樓夢》
憶起千禧年以來,投身青春版崑曲《牡丹亭》,轟動兩岸與西方,替古老傳統打下新局面。“沒想到推廣那麼大。”而今又推介《紅樓夢》,小說正巧承接《牡丹亭》。那是不在計畫之內,一切因緣際會。
白先勇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任職二十九年,也教了二十餘年的《紅樓夢》,一九九四年,他決定提前退休,不再教書。偶一回,台大張淑香教授向他說:“現在學生不太看大部頭的書了。”他想:“不看《紅樓夢》還了得。”遂重返校園,預定在台灣大學開設一學期的《紅樓夢》。
相較於美國教書,面對文化背景迥異的西方學生,如何向他們精準地解說《紅樓夢》的大旨談情,又或者“青埂峰”和“情根”的一語雙關,不光是英譯語彙 的困難,諸般阻隔使之無法深談小說語言的幽微及個中堂奧,因而外國學生對於這部經典始終保持一種“會尊敬,但不易接近”的狀態。
在台灣,撇除了文化、語言扞格,每堂課白先勇領同學們細讀文本,譬若人物出場與亮相,第三回里王熙鳳首次登場,席宴上,遠遠一聲“我來遲了”先發制 人,林黛玉注意到聲音源頭,見丫環圍擁,便細細觀察王熙鳳,從髻釵到衣裙,一身彩綉輝煌,工筆般將鳳姐“粉面含春威不露,朱唇未啟笑先聞”的形象淋漓刻 畫。為此,一堂課僅談了兩回,只好追加授課堂數與時數。直至一百二十回說完,竟已三學期。
雖然進度悠緩,卻能逐一鉤沉《紅樓夢》里的情理、藝術,縱然年輕學子未必盡悉,許是在往後的人生,“相信對他們有啟發”,那是一種篤定的神色和口氣,因為這個“相信”里,有自己一路走來的經歷、感觸,以及對下一代的交付。
小說家的紅樓夢
身為小說家,白先勇從小說藝術解讀《紅樓夢》,讚譽曹雪芹絕妙的小說技藝,最是其寫實層面,將《紅樓夢》媲美宋代張擇端的《清明上河圖》,張氏細膩臨摹汴京,曹則拓印了貴族生活。
白先勇娓娓道來:曹雪芹系出名門,曾祖母為康熙的保母,祖父曹寅為康熙伴讀,曹家因而受康熙眷顧。彼時皇帝六次下江南,曹家接駕了四次。迨及雍正即 位后,曹家捲入政治鬥爭,遭到抄家,那時曹雪芹約莫十三歲。他才氣卻傲然的性格,終身不曾應試任官,憑靠賣畫為生,甚至食粥度日。
人世浮沉,當曹雪芹搦筆撰小說時,選擇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、張岱《陶庵夢憶》追憶昔日年華的那條路。小說中賈府作為詩禮簪纓之家,反映出清代貴族 家庭森嚴的禮教,滿族漢化,使其涵蓋了漢族和滿族文化。而曹家原為江南漢族,后遭金兵俘虜,成為內務府包衣,使得曹雪芹既有漢族和滿族的文化,又有南方的 婉轉,加上晚年遷居北京,復有北地的悲涼蒼茫。
這還可以從時代脈絡理解成書的特殊意義。
時代與《紅樓夢》的聯繫
自康熙以迄乾隆,昌明隆盛,業已安定百年,民富國強,不只為大清帝國盛世,中華文化也臻至成熟,在這背景下,《紅樓夢》能集文明之大成。而唯有親歷過繁盛之人才能寫得出賈府里的富庶榮華,如白先勇所謂,“我不能想像《紅樓夢》是道光時期寫的。”
然,藝術家本有着纖細敏銳的第六感,總能書寫、繪畫出下一階段、另一世紀的模樣,那是超前的,有若預言,好比李商隱寫“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”, 道出唐末衰敗。曹雪芹時感中華文明既已瓜熟蒂落,文化將老,臨界崩潰,故小說表面寫賈府榮枯,背地裡不僅扣住曹家興亡,更暗嵌清代盛衰。基於時代氛圍,使 《紅樓夢》的價值又高一層。
小說家透過動人的故事和鮮活的人物,表現入世思想和佛道鏡花水月的哲理,譬如賈政與寶玉的父子關係,賈政代表着儒家入世精神,寶玉為佛道出世,彼此 衝突、辯證又相生相剋。但小說並不偏靠儒釋道的哪一邊,三者比重似太極圖的柔軟曲線,這正是中國人世觀。“無論觀點運用,還是對比、象徵、寓言在那裡,是 一部偉大的小說。”
人們總說是曹雪芹的才情才氣,或是他跌宕起伏的運命,成就了《紅樓夢》。也許這些都是,也不盡然是,從小說家視角望去:“小說成為經典,是作者找到最適合的形式去表現。”
宗教與文學的交織
尤有甚者,“佛教影響中國文化,它具普世道理,正如基督教對於西方,如果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少了宗教關懷,也就不過是一本小說而已。文學能夠達到 一個境界是因為宗教,那裡頭的普世和慈悲。”《紅樓夢》之所以偉大,除了植基於好的寫實架構,還有宗教畫龍點睛。“如果《紅樓夢》沒有佛教做底蘊,就沒有 那樣的高度。”
宗教與文學交錯,既有聖境,亦有煉獄,人類的性靈就依違在善惡聖魔之間,企圖在和諧的世界營造真善美,也試圖在失序的國度尋求救贖。道與藝交織,那不僅是現實人生,在小說故事裡,成為一艘渡筏。
版本的前世今生
談起《紅樓夢》的版本流衍,白先勇坦承,之所以注意到版本,全賴台大紅樓夢課程。
早先白先勇在美國,使用桂冠圖書公司出版、啟功和唐敏註釋的《紅樓夢》,此書以程乙本為底本,旁參庚辰本、戚蓼本及各種刻本,頗為詳細。未料此書在 二○○四年斷版,使得台大《紅樓夢》課程所選用的教材更改為大陸紅學家馮其庸校注的《紅樓夢》,這個版本以庚辰本為依歸。但兩個版本並未相同,何況白先勇 嫻熟於程乙本,屢看,總會被那些陌異的語彙、敘述打住。
一、內容的差異
兩相比對后,除了發現字句差異,在情節上也大相逕庭,譬如尤三姐,桂冠出版的程乙本將其形塑成剛烈女子,她不慕權貴,大罵情場浪蕩子賈珍、賈璉,后與柳湘蓮訂下婚盟,湘蓮卻錯將尤三姐視為輕薄之流,欲退親,尤三姐知悉,取訂親物鴛鴦劍當眾自刎。里仁版本卻將尤三姐描繪成水性楊花的女子,取劍自刎的橋段便不合邏輯。
這成為契機。白先勇考索相關版本,認為有兩個系統。一者為八十回的手抄脂評本,有脂硯齋評語,現存十二種抄本,但多所殘缺,如庚辰本才七十八回。裡面也有不少脫字訛謬,甚至擅自更改情節的狀況。
二、各種版本的故事
另者為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,乾隆五十六年(一七九一年)萃文書屋以木活字排印,這是第一個流傳於坊間的足本,世稱“程甲本”。出版后,一時洛陽紙 貴。按〈序〉所述,那是由文人書商程偉元和高鶚按原稿修補而成,前八十回乃參酌當時流行的抄本,后四十回依曹雪芹原稿予以修輯。根據序文,說明了《紅樓 夢》作者的問題,白先勇因之認為後四十回是曹雪芹寫的,否則當年為何沒有受到巨大反駁或爭議?況且從文學史的脈絡,世界上沒有一部經典作品是兩個人合寫成 的。
隨之,程高二人認為程甲本出版得太過倉促,裡頭仍有錯誤,遂重新付梓,為“程乙本”,但流傳不若程甲本廣。道光十二年(一八三二年),王希廉的《新評繡像紅樓夢》,按程甲本所刻,又稱“王評本”,為當時暢銷版本。
民國十年汪原放以王評本為底本,加入新式標點,並分段落,現代化的閱讀,正合五四口味。亞東圖書館出版,找來胡適撰序〈《紅樓夢》考證〉,王評本受 到歡迎。之後,汪原放知曉胡適珍藏程乙本,便重新編排,胡適又為新版寫序。從此程乙本風行海內外,直到一九五四年,胡適遭到清算,程乙本也遭連累。一九八 二年人民出版社出版馮其庸校注版,成為大陸《紅樓夢》權威本。相較於此,台灣則保有多種版本。
白先勇注意到海峽兩岸不一樣的版本與脈絡發展,尋找最適切的版本,趁此機緣,促成了時報出版公司印製已斷版的程乙本。
從讀者到小說家,《紅樓夢》的情與慈悲,潺潺流入白先勇的創作里,就像南京大學劉俊教授提挈“悲憫情懷”為小說家及其作品核心,也許不光屬於寶玉,“情”也是他的宗教。
原載詳情: 白先勇談《紅樓夢》:“情”是他的宗教(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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